随着时安夏那话一落下,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丁浩然。丁浩然人很瘦削,五官端正,双眼透着一种斯文的精明。时安夏却不入正题,只低头笑念《德习录》中被笔勾画的几行字:“一念错,行皆非,愧于心,则寝食难安;行善举,修德行,如朝市亦入山林,无谓寂与喧。”一抬头,书房正中挂着一幅字,上书“心远风自来”。她将书轻轻合上,抬头看向丁浩然,微微笑道,“好一个心远风自来!虚伪的无耻之徒!一边谋划着伯爷的爵位和家财,一边标榜自己心清人净,玉树兰芝。其实你们这种人啊,坊间有句话再合适不过……”她说着停下,看一眼岑鸢。岑鸢嘴角逸出一丝宠溺,无奈接下去,“坊间俗语:既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时安夏挑眉,眼里满是讽刺再次看向丁浩然,“听到了吗?你就是这种人!”丁浩然脸色惨白,在刚才那句“既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的话一出来,他就像是被扒光了外衣,整个人颤栗起来。在此之前,他还维系着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哪怕他已经被揭穿和亲侄女生了个儿子,哪怕他所谓的妻子做下了那么龌龊的事情。但他都还能面如清风,自我麻痹,自己就能把自己哄好,觉得人生就是一场修行。我就是我,不被世俗所支配。我就算身在闹市,也如入山林。哪管喧闹和寂静。只要我内心干净,我就是这世间最干净的人。而你们这些俗人,根本不懂我的高洁。丁浩然此时面目狰狞,哪还有刚才淡定的样子,“滚!你们都给我滚!”他冲上前,想抢过时安夏手里的书。岑鸢却以为他要动手行凶,一个闪身错步,就将小姑娘护在身后。同一时间,一脚踹过去,把丁浩然踹得撞在书架上。书架摇摇晃晃,架上的花瓶和书册掉落下来,砸在本就已经受伤的丁浩然身上。他满头是血,满面沧桑。丁咏珊尖叫一声,顾不得在姐姐面前演戏,扑在了男人身上,“小叔!”众人听得这一声“小叔”,直起鸡皮疙瘩。时安夏看着两人情深似海的样子,从岑鸢身后走出来,淡淡地问,“霍夫人,你还要听我继续给你讲下去吗?”丁咏梅咬牙切齿,“麻烦姑娘解惑。”她还有太多想问的问题,可一时不知从哪里问起。就算问了,丁咏珊也不会给她真实答案。只有听这位侯府姑娘一席话,才能拨开迷雾见月明。她想彻底死心。时安夏就继续说下去了,“其实你这妹妹当初只是单纯不想让你在京城过得好,谁知你婆家宽厚,并不为难你。而这时的丁家已经举步维艰,就连你们家祖传的‘红案秋白’都被拿去当了。”直到这时,众人看向时安夏的目光全部都充满敬畏。原来,她不止是猜测推理,是真的对丁家有所了解。丁浩然也是在听到“红案秋白”这几个字时,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时安夏平静问他,“想必‘红案秋白’才是触发你对权贵和金钱向往的起因?”看到对方扭曲到青筋暴起的脸,她知道,自己又猜对了。时安夏沉静的双眼里满是嘲讽。她绝对是个很好的讲述者,“那时,你和丁咏珊偷食禁果,本来已经很羞耻。再加上你们家把‘红案秋白’也当了出去,哦,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丁咏珊竟然背着你悄悄找韩家三少退了亲事。这一桩桩,一件件,都快把你逼疯了。”丁咏珊看着时安夏像看到鬼一样,目光充满恐惧。这是什么人?竟然猜得一丝不错,还知道韩家三少……她到底是什么人?丁浩然也是骤然间对时安夏生出巨大恐慌,自己的一切在这个小姑娘面前都无所遁形。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他倚靠在墙角,蜷缩得狼狈。他甚至下意识躲开了丁咏珊的手,捡起地上的书,抱紧,生怕被人抢了。只有抱着圣贤书,他才能感觉到自己还活着。这是他最后的倔强!这是他最后的体面!这是他最后一层遮羞布!他是丁家后人!百年清贵世家最寄予厚望的人!他先是科举落榜,入仕无望;后是与小侄女不容于世人,成为家族耻辱。他眼睁睁看着祖传的“红案秋白”进了当铺。他跪着求祖父,求祖父不要当掉,求祖父想想别的办法。祖父说,“这次你科举落榜不要紧,我们当了‘红案秋白’,举全族之力再供你继续考。你一定要好好努力!”他肩上是全族人的希望!而他当时却与亲侄女做下最令人不齿的事。他无颜面对。他万念俱灰。他甚至对科举产生了恐惧。他们丁家缺的是功名吗?就算中了状元,也不可能有大把的银子往家里搬。丁家缺银子!缺金山银山!就是这个时候,更大的灾难来了。丁咏珊有孕了!这个巨大打击差点让丁浩然想死。可天无绝人之路,他听到丁咏珊说,“姐姐跟我来信说,英莲生了,又是个闺女。”时安夏道,“几年过去,伯府的妾室都只生了女儿,没有儿子。这可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想必霍夫人你这位小叔一下就看到了曙光。”是的,丁浩然看到了曙光。一个大胆的想法在脑子里逐渐成型。“真是一箭几雕啊!你小叔让你妹妹来到伯府做成伯爷酒后失德的假象,然后又以不愿让姐姐伤心的理由,将孩子留下后离开京城。最后你妹妹以假死收场。如此,孩子的事解决了,还能让伯爷夫妻俩因为这份恩情将孩子当作嫡子养育,只待成年后成功袭爵,谋取伯府家财。如此,两人更能隐姓埋名做一对真夫妻,就等着伯爷你俩赶紧死呢!”事实上,时安夏上辈子在听说霍十五为国壮烈捐躯后,就专门查过他的家里人,发现其父母均已早逝。时安夏将手里那本《德习录》一页一页撕掉,“一念错,行皆非!但你们并没有愧于心,更没有寝食难安!”她将没撕完的《德习录》砸在丁浩然脸上,“简直厚颜无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