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萧彻与温言川仍旧一同上了马车。仿佛昨晚那番谈话没发过。晌午,队伍在一处荒郊歇脚。睡着了的温言川被外面的动静吵醒,从马车里出来,找了块石头坐下透气。公子喝点水。林晃拿着水囊走过来。凉水入喉,温言川顿时清醒不少。林晃又递过来个馒头:我看了舆图,今晚也得在野外过夜。馒头又凉又噎,温言川不由想起昨晚的那碗热粥,边嚼馒头边瞄了眼萧彻。他撑着膝盖坐在树下,正仰头喝水。温言川昨晚说的那些话,一半提醒,一半试探。然而,提醒无用,试探无果。萧彻仍旧我行我素,不受任何人掌控。温言川又咬了口馒头。耳畔忽然响起一串马蹄声。不稍片刻,已至近前。马上之人正是御林军首领裴坚。温言川心中一紧。此地距京城还有四成距离,裴坚跑出这么老远找自己,难道是京中出了什么大事果然,裴坚翻身下马后,径直走到温言川跟前,严肃道:皇上有令,让温大人速速回京。速速回京便乘不了马车,温言川一瞬都没有犹豫,起身就要去解靷绳。手刚碰到靷绳,就听到一句:那老皇帝半死不活地往床上一躺,倒是怪会使唤人的。如此大逆不道之言,从萧彻嘴里说出来比嗑瓜子还轻松。裴坚登时就变了脸色,利落拔出剑:放肆!皇上万金之躯,岂容你羞辱!温言川见势不对,也顾不上解靷绳了,急忙挡在萧彻跟前,阻断两人的对视,冲裴坚道:他就是这样的性子,裴首领不要计较。别人生气了还能劝,萧彻生气了可是劝不了一点。裴坚冷冷看了温言川一眼:温大人是在为弑父之人说话温言川眼前一黑:……好端端提这茬做什么!萧彻起身,从温言川身后出来,眼睛眯了眯:那老东西在下面孤家寡人的,不如把你也宰了,下去给他作伴如何别人可能只是随口一说,萧彻是真敢宰。温言川扭身,同萧彻仅一拳之隔。水亮的眸子里映着绯红的衣:王爷回西南吧,我随裴首领回京。希望王爷在西南可以随心随性。这双眼睛若是这么近看别人,是不是也这般清晰萧彻定定看着,忽然想将这双眼睛抠出来。捻了捻手指,伸臂将温言川头朝下扛在肩上。温言川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回过神后已经被萧彻丢进了马车。砰!车门关上。温大人刚到西南便遭遇了山匪,扭伤脚腕现在还未好利索。数日前只身回京遇到了刺客,九死一生,惊惧之下生了病,稍稍恢复后又赶忙启程。声音被马车滤掉了些,显得不那么真切。温言川抄着手缩在马车里,竖起耳朵仔细听。你倒是说说,怎么个‘速速回京’法说得好照办,说得不好宰了你。萧彻慢悠悠道,正好此番进京没带见面礼,你的头就不错。温言川顾不上裴坚的头的去处,满脑子都是:萧彻愿意进京了!过了好半天,温言川听到裴坚不软不硬说了句:自是加快些速度。但加不加快速度不是裴坚说了算的——裴坚骑马在前面引路,无论快慢,西南军都只按原来的速度走。裴坚急急不得,恼恼不得。马车里的温言川两耳不闻窗外事,专心吃萧彻买的炒黄豆。嘎嘣嘎嘣嘎嘣。一捧豆子买的人一粒没吃,倒是全进了温言川的肚子。萧彻是向着他的,若此时他站出来说加快行进速度,就是拂了萧彻的好意。他才不呢。国丧会讣告天下,既然没有,说明皇上尚在。此番着急召他回京应当是有别的事。天色擦黑,队伍在一条河流旁落脚。不远处就是密林,看上去黑乎乎一片。金成杰带着几名士兵在林子外围捡了些干柴,一部分拿来生火堆,剩下的做成火把,准备应对可能出现的野兽。裴坚坐在离队伍稍远的位置,打眼一看就知道不是一拨的。温言川去河边洗干净吃豆子弄脏的手,走到裴坚身边,嘴角露出一抹充满善意的笑:今日之事还请裴首领不要往心里去。西南王人其实不算差,就是……随性了些。顾及着萧彻的形象,温言川权衡再三,没用疯这个字。白日里萧彻对他毫不掩饰的杀意,裴坚现在想来还觉得后怕,冷哼一声:今日之事我会如实禀告给皇上。温言川:……告诉皇上萧彻说他半死不活只会使唤人还是告诉皇上萧彻险些将御林军首领的头拧下来当见面礼裴坚明显正在气头上,再说下去只会适得其反。温言川说了句裴首领好好歇息后,转身往马车走。踏云和飞焰解下靷绳带着马群去吃夜草了,马车一头高一头低地放在地上。温言川打开车门,躬身钻进去。光线昏暗,不小心踩到了萧彻的脚。对不住!我没看到!温言川急忙缩回脚。萧彻低笑了声:子昭踩人怪舒服的。温言川:……温言川不敢说出要不再来一脚的话,怕萧彻真的会让他踩。夜里,温言川胃胀的睡不着,都怪白日里嘴馋黄豆吃多了。这么躺着怪难受的,温言川坐起来,准备出去溜达溜达。去哪低沉的声音让温言川一愣,转头看着萧彻,呐呐道:豆子吃多了,胃胀出去走走。王爷去吗一轮上弦月挂在天上,月下是一白一红两道身影,正沿着河边缓缓而行。-六日后,队伍终于抵达上京。上京作为大燕都城,是单独的一块区域,不归任何郡管辖。刚远远看到城门,裴坚便迫不及待策马先行。不必想都知道是入宫了。温言川忙不迭探出脑袋冲林晃道:你坐马车带大家回府,让刘伯安排食宿。马给我骑,我要进宫面圣。说完了,又缩回脑袋向萧彻解释:裴首领搞不好是向皇上告状去了,我跟去看看。马车停稳,温言川下了马车,骑马追着裴坚而去。闹市禁止驱马疾行。裴坚作为御林军首领,有特权,但其他人不行。温言川绕了远,没追上他。等他到了长明宫,正好和从正殿出来的裴坚打了个照面。裴坚匆匆而去,搞得温言川什么都没来得及问。不稍片刻,皇上的贴身太监孙公公也出来了,笑的一脸和善:温大人,皇上请您进去。温言川颔了颔首,跟在孙公公身后进了殿内。浓重到刺鼻的药味暗示着龙榻上的人已是油尽灯枯。温言川正要下跪行礼,隔着明黄色的床幔,一道虚弱的声音阻止了他:爱卿不必多礼。温言川直起弯到一半的膝盖:谢皇上。顺安帝抬了抬手,孙公公心领神会地走到龙榻边撩开床幔,并将顺安帝小心扶起来,在后背垫好软枕。而后退至床尾。现在的顺安帝较温言川上次面圣时更加虚弱,两颊凹陷,形如枯槁。朕听裴坚说了,西南一行爱卿辛苦了。顺安帝说完,忍不住咳了几声。孙公公想帮着拍背,被顺安帝制止了。听到此话,温言川猜测裴坚并没有将萧彻的大逆不道之言告诉皇上。又或者,人之将死,很多事也看淡了。但裴坚一定说了温言川遭遇了山匪、刺客。温言川不悲不喜:臣幸不辱命。朕现在还记得你殿试时写的那篇策论,若真的实现了该多好,大燕一定是另一番光景。可惜啊!一声喟叹后,顺安帝不再多言。浑浊的眼睛里有遗憾、有无力。可惜朝堂被门阀世家把持着,很多事情注定是一纸空谈。但这个局面也是顺安帝一手造成的。顺安帝是五位皇子中最不起眼的一个,侍女所出,又不受先帝重视。然而事情有时就是这么巧,先帝李茂生性多疑多思,又不想被分了权,迟迟不肯立太子,偏偏又因心疾突然薨逝。朝堂顿时四分五裂,这让从来不敢肖想皇位的顺安帝有了一丝微弱如萤火的希望。当时还是皇子的顺安帝牢牢抓住这缕希望,步步为营。笼络朝臣、铲除异己,终于登上了皇位。而那些助他登上皇位之人势必要提拔重赏,不然以当时顺安帝浮萍般薄弱的根基,这大燕的江山就要改名换姓了——过河拆桥也得先有那个实力。也就是顺安帝亲自提拔、任用的这些人,通过家族联姻、科举垄断等方式紧密联接,形成了如今的门阀世家。权力犹如覆水,再收回来难如登天。温言川不知皇上为何突然忆起了往昔:年少轻狂之语,皇上谬赞了。顺安帝急召温言川回京似乎只是为了图份心安——毕竟身边有肱骨之臣能随时召见。说累了后便让温言川走了,并未交代什么要紧的事。孙公公送温言川到殿外:得知温大人回来了,皇上精神头立马好多了。此等恭维之语,温言川并未当真:孙公公侍奉皇上衣不解带,更让人敬佩。孙公公语气谦逊:都是奴才应该做的。你来我往,八面玲珑。回到府上已是傍晚,想象中满府都是人的热闹景象并未出现,一切都和他去西南前别无二致。温言川正要抬脚去西跨院,林晃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公子你回来了。温言川眼里闪过一丝迷茫:他们呢林晃穿过回廊走过来:将我送到府上便原路返回了。只留下了马车和那两匹马,都已经送到后院马厩了。温言川状似乎随意问:西南王也回去了没有。林晃摇了摇头,详细交待,西南王和我一同进了府,在府里转了一圈后,说是不想叨扰便离开了。应当是有别的住处。听到这话的温言川脸上并无多少意外。如果萧彻真的听他的话住在了府上,整日在他眼皮子底下,一举一动都逃不过,那便不是萧彻了。